六 浩然正气苍峰雪
高承天听到这里,方始弄明白师门上代的恩怨纠葛,心中不由想道:“师辈三人性情不同,各人履迹也大相径庭。管师叔性情乖戾,自行其是,背道而驰,然终非大奸大恶之徒,未始不能改过迁善。嗯,我长大之后,定当寻访到管郭二位师叔,竭心尽力使师父三人重修旧好,化干戈为玉帛。哎,以我的身份武功,管师叔能听凭我的劝说么?我这真是一厢情愿、异想天开的了。”自觉好笑,嘴角边不觉流露出来。
顾萧然正向高承天看去,见他神情古怪,不禁问道:“天儿,你笑什么?”高承天忙道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我只是想,不知何时,方能向郭师叔请教。”顾萧然瞿然一醒,一捻长须,笑道:“你看我,当真是老糊涂了。絮絮叨叨地说了这许多,可耽误了不少时候。咱们这就开始学琴。”
顾萧然道:“古人云:‘琴者,禁也。所以禁止淫邪,正人心也。’学琴首要心底清净,胸无烦俗。否则,纵是天资聪颖之人,也难以登堂入室。你们要紧记了。”高承天与段逸梅凛然受教。顾萧然叹道:“管师弟当年耽于武学,不重琴弦,少了一分修身养性的功夫,邪念一生,便如野马脱缰,不能自制了。前鉴于此,宁不深思?”高段二人相顾点头。
顾萧然先授以黄钟、大吕等十二律,次以七音、五调。高段二人出身于王侯之家,自小便在钟鸣弦张的氛围中长大,于音韵颇不陌生,兼之聪明通透,悟性极高,顾萧然无须多所点拨,便能大致通晓。当下教授指法。顾萧然道:“自来右手有托、擘、抹、挑、勾、剔、打、摘等指法,左手有绰、注、吟、猱等指法。祖师爷当年曾将托、擘喻之为虚庭鹤舞,抹、挑喻之为鹤鸣在霄,而将勾、剔喻之为孤鹜顾群,打、摘喻之为商羊鼓舞。近年来为师孜孜于将指法化为武功,虽一无所成,却也悟出了一些新的指法。试之于琴弦之中,居然颇建奇效,过去几首滞涩之曲,此时弹来,便如风行水上,浑无滞碍。我先用他人指法抚奏一曲,再以自悟指法抚奏,你们听仔细了。”
说着,顾萧然抚奏了一曲《关山月》。奏毕,微笑道:“如何?”段逸梅说道:“顾老先生,此曲音韵虽然颇为优美,但总觉有一股枯涩之意,有几处似乎便欲中绝。也不知我说得对不对?”顾萧然微笑不语,舒指又弹了一遍。段逸梅听得音调与前一般无二,只是那般枯涩之意已荡然无存,而音韵谐婉,声清意远,浑然天成。不禁又惊又喜,赞道:“真是好曲子啊!”
高承天早就在留意师父指法。他虽不知弹奏,但自幼观人弹琴,对于擘、托诸指法也知之一二。顾萧然始弹之时指法平平无奇,无有出众,但在重弹时,却多了点、刺、劈、剁、冲诸法,多是兵刃招数,更有些似是而非,见所未见,甚是穷极变化,然而又能变尽其妙。他也是又惊又喜,叫道:“当真是好指法!”
顾萧然暗赞孺子可嘉,中怀弥慰,将诸般指法详为传授。高承天与段逸梅天赋颇高,不须说第二遍,便已心领神会。高承天已知本门高深武功多自琴中化来,更是悉心领会,反复习练。

此后,每逢一、四、七,顾萧然便迳来高府授琴,出入府中,都由何宋二人迎送。天定帝与高泰祥闲暇之时,也常来“清心小筑”听琴赐宴。宾主相与把酒畅饮,指点天下英雄人物,甚是相得。
顾萧然于寂寞之年收二佳徒,将一腔心血倾注在二人身上。段逸梅虽非他门中弟子,但在他眼中,跟高承天一般无二。传授之时,唯恐授之不精,会之不深,没有半点藏私与偏袒。段逸梅于琴颇有天姿,且执意唯坚,用功唯勤,进境甚为神速。于琴韵旨趣的领悟,往往能翻陈出新,别出机杼,竟令顾萧然自叹弗如,高承天亦犹有不及。顾萧然常自感叹:“似郭师弟、梅儿这等天赋异禀之人,诚百年难得一遇,当真是琴界之福!”尤其是那一曲《梅花三弄》,更是抚奏得清新雅致,脱尘出俗,别造奇境。高承天赞之为“此曲只应大理有,天下那得几回闻”。大理皇室于古谱颇有秘藏,大多艰深简略,古奥难识,会者万中无一,便是顾萧然亦有知之不全者,段逸梅却能依谱别创,整理流畅。不几年,段逸梅已是声名鹊起,大理士人都知皇宫出了个“琴中女国手”,竟以得聆段逸梅之雅奏为生平幸事。高承天学琴虽不若段逸梅用功之勤,抚奏之精,却也矫矫不同凡俗。他更着意援琴入武,以音律来印证武学,于天闲子武功精义,与琴艺俱进。
且说高承天学武。那日三月十六,高承天与家将宋举一早便纵马出城。高承天在“抚膺亭”下舍马上山,宋举则一人二马返回府中。
高承天展开轻身功夫,攀峰逾岭,这已是他第三次行此山道,自是熟极而流,没用多时,便来到顾萧然茅庐之前。他虽然一身功夫,待见到师父,也已是气喘吁吁,汗流浃背了。
顾萧然看了高承天一眼,道:“天儿,你的内功已小有成就,此峰虽险,却也不至于神销气损。想是你步履匆匆,只顾奔走,忘了运气调息。来,你坐在石上,合上双眼,什么也不用去想,听为师抚奏一曲。”
高承天知道师父是以琴律相助自己调息,当下端坐石上,瞑目静虑。但听得丁丁咚咚琴音响起,脑中忽然现出一潭碧水,却有一条金色小鱼在潭中曳尾浮游,甚是轻松自在。当下目不转瞬地观看。游了一会,那条小鱼蓦地一蹿而起,向他双眼飞来。高承天霍地一惊!便在此时,琴音戛然而止。一阵清风吹来,但觉遍体清凉,浑身汗流,霍然而去。高承天睁开眼来,便见到师父笑吟吟地站在跟前。
高承天站起身来,但感神清气爽,奕奕丰沛。又惊又喜,忙向顾萧然拜倒,道:“多谢师父!”
顾萧然道:“天儿,当年我为报父仇,奔走趋避,登高陟远,飘忽来去,二三年下来,居然教我无意之中练成了一套轻身功夫。虽不敢说是独步天下,但自信世上罕有其匹。我这套轻功乃自琴中化来,进退趋避之际,与呼吸吐呐妙合无间,施展之时,体内气息绵绵不绝,内功自然而然地与时俱进了。现下传授与你,将来练成之后,此玉局峰上下来去,浑如儿戏。甚而随我造巅绝顶,亦是等闲之事。”
高承天早知师父轻功卓绝,连皇上也极为推许,听得师父便即传授,心中喜之不甚,又道了声:“多谢师父!”
顾萧然笑道:“天儿,你恁地如此多礼起来?我既然是你的师父,但有所知,自当倾囊相授,绝不似有些门派,师父唯恐弟子青出于蓝,凌驾自己之上,便留下几手绝招,以至世代相袭,到得后来,本是好好的一套绝艺残破不全,甚而面目全非,实非武林之福啊!”
高承天点点头,道:“师父说得甚是。千百年来,不知有多少武林绝学因传艺者个人的一己之私而湮没无闻。”又道:“师父,你说的造巅绝顶,不知是什么意思?”
顾萧然沉吟道:“祖师爷生平最慕李太白之风。当年他老人家愤于当政昏庸,不知振作,于军中弃职而去,拟带着我们三人溯江入川。行经庐山之时,想起李太白吟咏庐山瀑布‘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似银河落九天’的诗句,便舍舟登山,一睹真面。见庐山耸立于苍茫江湖之间,高峻秀伟,矫矫不群,盘桓多日,犹自难舍,遂在庐山日照峰上隐居下来。”高承天笑道:“师父,你在苍山择庐,选在飞瀑之下,想来也是因为祖师爷的关系吧!”顾萧然微笑点头,道:“不错!当时我一寻到这里,便伫足不前了。当年我们虽然居住在日照峰飞瀑之侧,但祖师爷传授武功,总是带我们三人登上庐山绝顶,在重雾风雪之中练气试招。这座玉局峰比之庐山群峰,更高了不知倍徙,山巅常年风雪迷漫,正是练武的绝佳之所。”说着,向插入云表的峰柱一指。
高承天赫了一大跳,说道:“师父,我们当真要上峰顶练武么?我的功夫只怕不成。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无妨!三个月之后,你的轻功当已小有成就,在我的带携之下,便能上去了。”
高承天虽觉玉局峰高不可攀,但他少年心性,勃勃之气充塞胸中,天下殊无难事,更听得师父如此一说,便不将玉局峰放在眼里了。
顾萧然道:“天儿,你们高家先祖也是武林中人。数百年来,曾出了一两位武学奇才,在武林中闯下了赫赫声名。只是你们先人无一不是出将入相,汲汲于经世致用,一心在治国平天下,致志于武学之中者寥寥无几。因而世上只有高氏武功,而无高氏武学。尝听人言,令尊在武功上出类拔萃,是高家近几代人中了不起的武功高手,但那只是他个人的成就,却不是高家武功卓超。令尊想也是深知自家武功的不足,却无余裕来查漏补缺,深挖潜修,是以对我收你为徒并不阻难,那也是他一番造就你的深意。令尊的苦心,你不可不知。”
高承天听师父如此一说,登时释然:“怪不得爹爹平素待我甚严,却并不反对我拜师学艺,原来尚有这番深意。如不是师父说出来,我又如何得知?”当下说道:“师父,我定当用心练武,决不有负你们两位老人家的期望!”
顾萧然笑道:“要练就一身武功,单凭勤修苦练,那是远远不够的。当年我跟你二位师叔同在祖师爷门下,若论用功勤勉,原也没甚分别。可是为何武功高下判然分明?管师弟的武功之所以能高出我和郭师弟,固然少不了勤修苦练,更重要的乃在于他能悟善用,闻一知十,举一反三,那是天生的了不起,是任何勤修苦练都换不来的。祖师爷曾说过,修炼武功既要能入乎其内,更要能够出乎其外。我潜心练武多年,方始真正参悟其中的深奥之处,可比你两位师叔晚了几年了。”
高承天想了半晌,仍是大惑不解,不禁问道:“师父,入乎其内之意,我或许已知其一二,但何为出乎其外可就想不明白了。”顾萧然呵呵一笑,道:“天儿,你若是现下就已知其意,我还能教你什么?你的武学修为达不到一定境界,我纵然给你说了,你也是似懂非懂的了。不过,以你的资质,或许用不了几年,便能自然而然地心领神会了。”高承天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。
顾萧然又说道:“天儿,以你的年纪,内功修为似乎不足以打通任督二脉,那是什么缘故?”高承天一怔,忙笑道:“师父,你怎么忘了?那可是你的琴声之功啊!”顾萧然摇摇头,说道:“断然不是。琴声只是给你开渠引道,疏流导水,却不能令你江河自满。而且你体内原有一股内力十分怪异,却又未能水乳交融,难以运用自如,若是为师猜得不差,应是他人之力灌注而入,决非你自身修炼所得。”高承天见师父说得丝毫不差,待己又甚为关爱,情动之下,便想将胡无用之事告知师父。但一想到胡无用叮嘱之语,又不觉踌躇起来。
顾萧然看在眼里,知道自己所料不差,但见高承天脸有为难之色,便说道:“天儿,为师跟你相处数日,已知你的为人,若有什么难言之隐,那也不必说出来。人生在世,最紧要的便是敦信重义。当此之时,纵是君父之命,亦可置之不理。”高承天忙躬身道:“师父,弟子确有隐情,只因向人许诺在先,难以向师父禀报,尚祈原宥。待求得那人允可之后,再跟师父禀明。”
顾萧然微微点头,肃然道:“天儿,你既师事于我,皈依我门,祖师爷当年制订的门规律条,便当严遵恪守,不可轻犯。若有犯者,门中任何弟子都可在掌门的允可之下,代掌门清理门户,绝不姑息。”高承天心中一凛,说道:“请师父示以门规,弟子高承天定当严遵不违!”又笑道:“师父,门规多不多?多了我恐怕记不住。”顾萧然也笑道:“不多,不多。只有三句话,简简单单,你可要听清楚了。一是不得身事鞑酋,二是不得结交奸邪,三是不得恃武凌人。”高承天闻之一喜,叫道:“师父,当真是简单明了!祖师爷当真是洒脱之人!生平只收三个弟子,连门规也只有三条。我可是牢牢地记在心里了!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你记住容易,做起来可不大容易呵。”
高承天想了一想,道:“师父,不得身事鞑酋,不得恃武凌人,那是明白不过的了,弟子担保不会冒犯。只是这不得结交奸邪,可就不大明白了。请教师父,何为‘奸邪’?”顾萧然道:“奸险恶毒之徒谓之奸,邪魔外道之类谓之邪。天儿,我于此最为担心你。你生性随和,不拘小节,很容易堕入奸邪之徒的算计之中。那时为师纵是百般疼爱你,可也庇护你不得了。”高承天却并不在意,又问道:“师父,若与奸邪结交,当受何种处分?”顾萧然道:“轻则废除武功,逐出门墙,重则取尔性命。”高承天道:“若是一时不察,误入歧途,难道不能网开一面么?”顾萧然道:“祖师爷并非拘泥不化之人,若是误交奸人,而能够幡然悔悟,自然可以网开一面,却须除去奸人,以明心迹。”高承天喜道:“能够网开一面,那就好多了。”
顾萧然自然知道高承天言下之意,也知道这个弟子素来胆大妄为,不依轨范,今后颇有头痛之时,此时跟他说得再明白,他也未必听得进去。心中不禁暗暗摇头,说道:“天儿,门规已说过了,咱们来练功夫。”高承天欢呼道:“好啊!师父,本门的武功,我所知的只有一套‘无边落木’掌和你自创的轻功,不知还有些什么功夫?”
顾萧然说道:“祖师爷的武功博大精深,非如泰山不足以举其高,非如苍海不足以喻其大。我们三人在祖师爷门下学武越久,越觉得祖师爷的武功深不可测,渺无涯际,都似乎感到武功愈练愈强,反而跟祖师爷的距离愈来愈远,倒似每天都在倒退一般。天儿,你可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么?”高承天道:“祖师爷的武功便似浩瀚的大海,师父欲济彼岸,在开始之时,尚能看见这边的崖岸,而愈行愈远,却又未达彼岸,身处隅中,自然四望无际的了。却不知我说得对不对?”
顾萧然喜道:“你虽然未能真正说透,但能有这番见识,那已是十分难得的了。祖师爷真正的武功乃在于一套‘浩然正气功’。‘浩然正气功’便如万流之源,旁礴万物,无所不包,祖师爷之后创出的功夫都是以此为基,变化推衍而来的。”高承天道:“师父,这套功夫如此神奇,却是如何创出来的?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你这穷根究源之心倒是丝毫不减!说起这套功夫,还与道流的太一教有关。你且听我慢慢道来。”
顾萧然顿了一顿,说道:“祖师爷闯荡江湖、纵横疆场之时,雅爱结交天下英豪,于武功上所学既博,所能亦众。我记得当年他讲授武功时,曾对我们三人说道:‘为师的武功源诸多门,便似一个大杂脍。有不知底细的捧为一个博字,而为师却唯知一个乱字。外家功夫兼收并蓄,无有不可,而内家功夫却最忌杂取滥收。是以少林派弟子绝不修习太一教内功,而太一教道兄也不可妄练少林派内功,二者修习法门大相径庭,譬如水火不相容。当年为师尚未领悟这一层道理,而是贪多务得,见到一门高深武功便去苦钻勤修,练过的却又不肯轻易放手,总觉得弃鱼固然可惜,熊掌尤为难得。最初几年尚无大碍,那知愈往下练,内功虽然与日俱进,然而那几种内力总在每晚子丑之交奔突不定,激荡不休,经脉欲断。每次发作起来,为师都要费老大功夫方始将诸般内力压伏下来。为师已知自身武功隐有极大祸患,再练下去,势必难逃走火入魔之厄。幸而七弦能助我摄神敛气,化险为夷,但总是做不到抱元归一,祸患终究难除。我之决心辞去军职,退隐江湖,既是感于世事不可为,更想静下心来料理武功中之隐患。’又说道:‘我的功夫纵然没有丝毫破绽,我也不能尽数传与你们。实乃有几种功夫太过霸道,伤人于举掌之间,非但伤人,亦且伤己,委实大干天和,于人于己都没半分好处。’
“当时祖师爷有鉴于此,发下宏愿,决心创出一套乘天地之正、夺造化之功的武功来,让门中弟子永无走火入魔之虞。之后,祖师爷携琴独上庐山绝顶,闭关修炼。我们三人隔日轮流为祖师爷送饭,见到祖师爷或是仰观星月争辉,或是俯瞰江汉竞流,时随云雾试掌,长对苍松抚弦,都不敢打扰,每次皆匆匆而返。一年之后,我去见祖师爷,却见他神情凝重,跟我说这套武功虽已有小成,但尚有几个重大关节还未能豁然贯通。这几个关节若不能贯通,则前所种种尽为徒劳。若照原来的练功法门去强行打通,则势必重蹈覆辙,留下隐患。佛门武功以慈悲为怀,当可从中借鉴一二,可惜当年汲汲于世,无意亲近少林中人,想不到今日受阻于此。言下颇有沮丧之意。当时为师年岁尚轻,学武不过数年,更是无法可想,只是陪祖师爷相对愁坐。
“过了十来天,祖师爷的方外之交太一教的清虚道长,忽然携了三名弟子寻上山来。原来他不忿掌教对金主趋炎附势,把好好一个正流教派弄得乌烟瘴气,愤然带了弟子离教而去。他本是祖师爷的好友,不知如何得知祖师爷在庐山遁世,便欲比邻而居。清虚道长得知祖师爷在绝顶闭关思悟武功,正当紧要关头,笑道:‘北庭兄挂冠归隐,原来别有怀抱。当真是:国有道,不变塞焉,强者矫;国无道,至死不变,强者矫。了不起!了不起!只是他这套功夫如没有老道我的一臂之力,终究要为山九仞,功亏一篑。’清虚道长席不暇暖,便要我引路。祖师爷见到清虚道长,当真喜出望外,嘱咐我们采备干粮,把守门户,谁也不得打扰。半年之后,清虚道长与祖师爷携手长笑而下。我们见二位师尊胸怀大畅,不问可知祖师爷武功已成。果然清虚道长笑着跟我们三师兄弟说道:‘浩然者,天地之正气也。令师创出的这套浩然正气功,当可与昔年达摩祖师创下的般若功相媲美,若论运用之妙,境界之大,犹在般若功之上,实是五百年来武林中最了不起的功夫。’祖师爷也笑道:‘你这老道,一下来便给我戴高帽。我怎可以跟达摩祖师相比?我这套功夫若有所长,那也是你我二人之功。如没有你道家的太清气功指引迷津,我便再想上二十年也是不成的。’
“祖师爷这套浩然正气功确是从道家武功中得了不少好处,而清虚道长也从中获益匪浅。此后,清虚道长师徒也在庐山隐居下来。清虚道长跟祖师爷本为故交,在庐山绝顶的半年之间里,更是声气相闻,互相启发,各有创见,是以两家的交情非同泛泛。说来甚巧,清虚道长座下三名弟子跟我们三师兄弟各相投缘,一见如故。跟为师最为交好的是张居诚道长。这位道兄不问世务,却嗜武成僻,平生最喜搜罗天下拳经剑谱,亦且博闻强记,每见到奇招妙式,便硬记下来,再一一笔录于册。每一般武功的高明独到之处,缺陷疏漏所在,必也琢磨得一清二楚,当真可称得上胸罗万象,学究天人。天儿,你们高家僻居大理,世袭显爵,履迹不现江湖,在武林之中的名声远远及不上身为皇族的段家,但他对你们这一家的武功却也不无所知。我来大理之时,居诚道长说起大理武林人物,对你高家的武功也评说了一番。不然,我又如何敢对你家武功妄自月旦?”
高承天骇然道:“师父,这位道长对各派武功钻研得如此透彻,其间的高下深浅,变化奥妙,无不了然于胸。岂不成了武林第一人?”
顾萧然摇摇头,道:“你这是想当然耳。居诚道长胸次恬淡,全无争竞之念,他对武学如此热心,那是他天性使然。便如穷毕生之力钻研易理之人,并非全是探求卜筮占卦之道者。居诚道长虽然通晓各门各派的武功,但他并不寻求破解之法,也不去自行修习,何况尚有不少精深高明的武功还只是闻其名而已。再说,武功是活的,端在人为,单凭纸上所得,终究隔了一层。同是平平常常的一招‘黑虎掏心’,在绝顶高手跟你手中使出来便有天壤之别,纵然知晓破解之法,但由高手使出来,只恐仍是拆解不了。”
高承天暗暗点头。他虽还未跟顾萧然学得一招半式,但在师父的言语之中,似乎懂得了许多原来从未想到的武学道理,而这正是高泰祥平日教武之时没有提及到的,不禁心生“闻师一席话,胜练十年功”之慨。
顾萧然道:“天儿,你现下的武功已颇有根基,比为师当年学武之时高了不知多少,这可省却了几年扎根基的功夫。本门的‘浩然正气功’虽说是祖师爷归隐之后创下的,但它还是以祖师爷原有武功为根本,而‘浩然正气功’的要旨正在于旁礴万物以为一,无论先前修炼何等内功,都能与‘浩然正气功’熔于一炉,为己所用。便如天地间的堂堂正气,至沛至大,莫之能当,浮沉清浊诸般气息,尽皆自然而然地充盈其中,而无以为害。所谓‘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’是也。故而‘浩然正气功’一出,祖师爷先前所练内功尽皆熔铸其中,所困扰的内疾隐忧自然也不复存在了,自身内力也陡增倍蓰。三个月之后,我再传授你‘浩然正气功’练功法门。”
高承天奇道:“师父,这等奇功,为何要到三个月之后才传授与我?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‘浩然正气功’乃天下第一等精深功夫,一旦练成之后,不但外邪不侵,亦且内魔不生,练时愈久,内力愈强,然而初练之时,艰难繁缛无比,非觅清凉荒僻之地不可。这三个月之中,为师要对你的武功进境了如指掌,方可量才施教,你也要悉心练好我的轻功,才可与我同登绝顶修习内功。”高承天这才知道师父为何先要传授轻功的用意了。
顾萧然道:“天儿,你来抓我。”高承天愕然道:“怎么?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你不想学轻功么?”高承天喜道:“好啊!”倏地向顾萧然伸手抓去。顾萧然青衿一闪,顿失其踪。
高承天一怔,忽觉后颈一股热气呵来,却听得师父在背后笑道:“发什么呆?快来抓我!”高承天答道:“是!”也不转身,循声抓去。他知这一下定然抓师父不着,是以一抓甫出,脚尖一点,一个大转身,从另一个全然不同的方位扑去。耳际听得顾萧然轻声赞道:“不赖!”他一扑之下,仍是空空如也。

高承天得到胡无用传输的内力,身手已颇为灵便,然而接连几下连抓带扑,在他自己已是穷极变化,却连师父的衣角也没沾着半点。也不见顾萧然如何弹跳使力,却如絮之飘,如燕之飞,当真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。
这时顾萧然步法稍缓,任高承天欺近身来。高承天连扑几次,堪堪抓到师父衣襟,然而总是相差那么一分半分没能抓着。他明明知道师父的身法并不如何迅捷,但往往总能在瞬息之间以神妙无比的步法闪避开去。
高承天虽接连扑空,却毫不气馁,心中暗忖:“师父施展的既是一套轻功身法,当有理路可循。我这般瞎扑乱抓,实无异于盲人摸象了。”当下纵跃之际,留意师父移步换身之法。却见师父似左似右,似缓实疾,似于闲庭信步,毫不经意。高承天暗道:“这当真是奇哉怪也。我且再试上一试。”蓦地腾身一跃,跃在空中,俨如鹰隼般向顾萧然扑去。双袖徒然甩去,封住顾萧然左右闪避方向。
顾萧然哈哈一笑,道:“好家伙!来真的啊!”双脚一滑,竟从高承天脚下窜过。那知高承天左袖并未用实,反转过来,正拂在师父发髻之上。顾萧然倏地转过身来,双手伸去,稳稳抱住轻身落下的高承天。
顾萧然满面笑容地看着高承天,道:“好孩子,当真难为你想出这么一个奇招妙式!”高承天道:“师父,你也不用哄我了。如不是你存心让我,我是说什么也碰不到你老人家的。这套轻功端的神妙之极!”
顾萧然捋须微笑道:“当年我为报父仇,长年与金兵周旋,凶险万状,狼狈周章,不经意之间创下了这套轻功,任凭金兵布下天罗地网,我都能安然脱身,遂称之为‘天罗步法’。千里之途,固能疾若飘风,方隅之内,亦可进退裕如,这便是‘天罗步法’之妙用。”高承天笑道:“师父,那你这‘天罗步法’岂不成了逃命步法?”顾萧然嘿嘿一笑,道:“我这套步法原本在于脱身保命,称之为逃命步法亦无不可。但倚之于千军万马之中取人项上人头,也不是什么天大的难事。”高承天点点头,心中实是欣喜万状。
顾萧然道:“天儿,‘天罗步法’独到之处,乃在于提气使力,一旦气与意合,步与神合,‘天罗步法’那便大成了。那时,千里只在咫尺,险道便如坦途。但真要修到这一步,却也并非易事,且看你的悟性如何。你听清了:‘似动还静,若举欲飞。绸缪宛转,扬袂拂微。体气妙用,意守神归。履宫踏吕,坦荡若夷……’”当下,顾萧然便将运气行步口诀传与高承天。
高承天跟着默记:“似动还静,若举欲飞……”这套口诀并不太长,也无拗口生僻字意。一遍下来,高承天已知口诀大意,第二遍时已自记了十之七八,到得第三遍,便已熟记如流了。
顾萧然见高承天记性甚佳,心中暗赞不已。说道:“天儿,记住口诀并非难事,最难者在于如何‘意守神归’,如何‘体气妙用’,至于什么‘风起青萍之末,雪舞孤松之围’,只要勤修苦练,反而容易达到。这套步法本与音律相通,你且瞧为师抚奏一曲。”说着,左手托起琴具,右手拨动琴弦,脚踏“天罗步法”,在场上边弹边行。
高承天一边聆听琴音,一边留意师父行走步法。见师父每行一步,似乎若不经意,但与琴音妙合无间,便似在踩着节拍抚琴一般。但见琴音清泠,步履轻盈,浑如空中飘飞。当真是“似动还静,若举欲飞”。顾萧然见高承天脸有喜色,知他已有所悟,便按弦停步,详授诀要。
这一天,高承天在顾萧然的指点之下,于“天罗步法”已略窥门径。他虽然所会尚浅,但于他的轻功已是进益不少了。
高承天陪着师父在山上吃了晚餐。他喝着清冽的泉水,吃着在山上采摘的青菜、蘑菇,大是畅意,自觉比之府中名厨所调理的山珍海味不知好了多少。他回去时,顾萧然直送到“抚膺亭”,看着高承天与早在等候的宋举纵马而去,方才上山。
倏忽之间,三个月过去了。大理虽至炎夏,却并不燥热,温润犹似春时。苍山之上,绿树丛中,更有一片清凉之意。
这天大早,高承天一袭白衫,展开“天罗步法”,从花树之巅一跃而过,轻身落在师父小屋前。这三个月中,他在顾萧然的悉心指点之下,“天罗步法”练得纯熟无比,虽然限于内功尚浅,未臻最高境界,但与三月前相比,其间之高下,不啻判若二人。大理城墙,苍山巉岩,在他脚下,无如通衢大道。他自觉身手矫健,内力进境迅速,比之昔时,不可同日而语。但几次与师兄林中洛比剑,却觉得师兄武功亦有大进,仍然无法占到上风,不禁暗暗称奇。
高承天自跟随顾萧然习武以来,高泰祥便不怎么传授指点他功夫,只是偶尔考较一下,于他师兄弟二人的武功进境,也不甚了然。
顾萧然从屋中踱步出来,见高承天恁早便到,脸上按捺不住跃跃神情。微笑着问道:“天儿,来得好早啊!瞧你满脸兴奋,有什么高兴事,说给师父听听?”高承天诧道:“师父,你不是老早就说过,三个月之后,便带弟子上顶峰修习‘浩然正气功’的么?”顾萧然道:“是么?你如不说,我这老家伙几乎就忘了。不过,你的内功与轻功……”故意沉吟不语。高承天急道:“唉,师父,弟子的内功与轻功怎么样?是不是可以上去练功了?”顾萧然摇摇头,说道:“以你现在的内功与轻功,自然不足以称道……”见高承天神色渐转黯然,随即话锋一转,接着道:“但是上此绝顶练功,想来应是绰绰有余的了。”高承天一怔,倏地纵身飞起,双手搂住顾萧然脖子,叫道:“师父,原来你是在逗我!”
顾萧然放下高承天,道:“我已将诸般应用物事预备妥当,咱们这便上山。”进去拿了琴具、干粮、长索之物,负在背上。高承天见了,说道:“师父,常言道:师父有事,弟子服其劳。你让我来背吧。”顾萧然微微点头,道:“天儿,难为你有这番心意。你的轻功虽然大有长进,但上此绝顶实非易事,有几道险峻之处,连为师也不敢掉以轻心。你身上轻得一分,轻功便可多发挥一成,上去就多了几成把握。”高承天见师父说得如此郑重,虽知前途之艰,但跃跃欲试,并无畏惧之心。
顾萧然所居在半山腰上,由此而下,尚有蹊径可循,由此而上,唯有怪石嶙峋,蓁莽纵横,高木参天,长草拂腰,非但人迹罕至,便连虫声鸟语也无。顾萧然虽曾上下几次,却也不敢轻忽大意,或飞或跃,摸索前行。高承天紧跟师父身后,亦步亦趋,饶是他此时一身轻功,素来胆大无畏,却也不禁心生惴惴。有时丛莽当道,纵跃难过,顾萧然便甩出长绳,缠在树上,凭借绳力,带着高承天从树林间穿越而行。
二人如此行了一个多时辰,树渐少而石亦稀,却更是崎岖难行。待得走出丛林,眼前山势如崖陡起,森然高耸,直入云端。一块块硕岩千万年来为风雨洗刷,宛如刀削斧劈,颇为齐整,浑无着手留足之处。顾萧然抬手向云际指去,微笑道:“天儿,那便是玉局峰顶了。”高承天仰首望去,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,叫道:“师父,此去如此险峻,如何上去得了?”顾萧然笑道:“我初临此处,也似你这般感喟。那知一路之上,颇有意想不到的妙处。有为师在前,当能如履平夷。”
高承天将信将疑,不知师父所指“妙处”何在。到得岩前,却见师父指着距头顶约摸丈许的一个拳头大小的岩孔,说道:“天儿,你见到了么?我所说的‘妙处’正在于此。”高承天循着师父手指望去,果见一个小孔,似乎差可容足。更向上望,一丈高处,又有一个小孔。再上处为岩石所障,想来也有一般小孔。高承天一望之下,不觉赞道:“师父,你当真了不起!竟能在如此壁立坚硬的高岩上飞身凿孔。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你道这些孔洞是为师所为么?”
高承天道:“当然哪!玉局峰这般高险,谁肯来光顾?更还谁有如此本事?”顾萧然摇头道:“若是祖师爷当年,或许有这等功夫,为师可是自叹弗如了。天儿,以你现下功夫,可否着足在第一个岩孔之上?”高承天知道这是师父在考较于他,当下说道:“弟子试试。”他自忖若在平地,纵身丈许或可勉力做到,但此时身当险地,便不敢将话说得太满。
高承天凝神提气,猛地向上纵去。他去势劲急,眼见便要踏上岩孔,胸中那口真气骤然下泄,便差着那么半尺,无处借力,再也上不去了,身子顿往下坠。慌乱之中,右手伸出,五指紧紧抠住岩孔,将下坠之势阻住。
顾萧然摇摇头,叹道:“快下来!为师的轻功似你这般使将出来,岂不笑掉了天下人大牙?‘体气妙用,意守神归’的要诀还是未能心领神会。”高承天依言落下。顾萧然道:“你瞧好了。”说着,飘身飞去,身已在第一个岩孔之上。但见顾萧然足尖在岩孔边轻轻一点,身子又向上飘去。高承天眨眼之间,顾萧然已轻飘飘地站在第二个岩孔上。高承天心中暗暗叫好。
顾萧然在空中轻轻一个转折,若柳絮随风,缓缓落在地上,见高承天面有喜色,说道:“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,为师也不必多所叨叨。你再来试试。”高承天道了声“是”,存思默想片刻,蓦地向上纵去。他体内真气流转,足底生风,推着他不绝上踊。瞥见岩孔正在脚边,当即稳稳踏上。
顾萧然在下赞道:“这下还不坏!”取下背后绳索,将一头仍给高承天,说道:“你缚好了,咱们这便上去。”高承天将绳索环腰牢牢缚住,叫道:“师父,缚好了!”顾萧然点点头,喝道:“起!”霍地一纵而起,自高承天身边一窜而上,高承天但觉腰间绳索一紧,脚底当即用力一蹬,跟随师父向上跃去。
这一堵数十丈许高的危崖如非有人凿下岩孔,实无措足借力之处。高承天每当上跃之势将尽,便由绳索将他带上稍许,使之能着足在岩孔之中,倒也并不如何费力。顾萧然此时方显出卓超的轻功,在危崖上纵跃如飞,绰有余裕。二人足下毫不停留,不消半支香的功夫,便将这一平滑如砥的危崖跃过。
高承天站在危崖上,向下望去,但见眼底迷迷茫茫,洱海犹如一方明镜,大理城中模糊难辨。向脚底危崖看时,只见云遮雾绕,竟然望不见底。忽感脑中一阵晕眩,急忙闭目走开。高承天舒了一口气,说道:“师父,刚才上来之时心中丝毫不觉可怕,这时想来,当真是不可思议。”顾萧然笑了笑,道:“那也没有什么。多走得几次,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。由此上去,再无凶险之处。天儿,要不要歇一下?”高承天摇摇手,说道:“师父,弟子精神好得很,不用歇息哪!”
此处距巅峰已不甚远,渐有寒意袭来。高承天内功已有根柢,浑然不觉。这一路上去果然甚是好走,只是愈行寒意愈盛,不消多时二人便登上冰天雪地的巅峰。
玉局峰巅颇为奇特。三面无数冰柱如剑刺天,唯有顾高二人上来的东面方可上下来去,其间是一甚为宽大的冰岩,起伏不平。
高承天恍如置身在冰晶琉璃世界里,举手投足之处,皆是千年不化的玄冰,滑溜无比。高承天何曾见过这番境界?孩子心起,不禁手舞足蹈,大叫大喊起来。顾萧然忙道:“小心脚底!”他话音未落,高承天一不留神,脚下踩个偏着,稳身不住,身子顿向前滑去。高承天忙伸手抓去,那知冰如坚铁,只感手指剧痛,却哪里抓得住?眼见脑袋就要撞在冰柱之上,忽听得师父叫道:“天儿,抓住绳子!”眼前绳索飞来,当即一把紧紧抓住,手中一股大力传来,去势顿止。高承天起身一看,不觉赫然吓出一身冷汗。原来他已滑到西面的冰柱之前,再迟得片刻,脑袋只怕便要撞在上面,后果难以逆料。
高承天站起身来,胸中兀自怦怦乱跳,想起适才凶险之处,当真是间不容发。顾萧然道:“这也是你的轻功未臻纯熟之故。以后可要当心了。”高承天道:“是!弟子谨记了。”
顾萧然向高承天招了招手,说道:“天儿,你过来。”高承天这下有了提防,不敢稍有大意,施展轻功,足底几下轻点,到了顾萧然身前。顾萧然问道:“你吸上一口气,看是否有寒气入体?”高承天依言吸气一口,但感全身气息流转,浑然不觉寒意,便摇了摇头。顾萧然甚感奇怪,见高承天面色红腴,气息醇厚,知他所言非虚。当下说道:“最初为师还有些耽心,恐怕你抵御不了这高山绝顶的千古寒气。你既然行若无事,倒可省却了我一番心力。咱们吃过干粮之后,便起始练那‘浩然正气功’。”
吃过干粮,二人歇息少许。顾萧然命高承天面向东北跪下,说道:“天儿,我这便传你‘浩然正气功’。你且向祖师爷叩拜九首,拜谢祖师爷创功传授之恩德。”高承天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响头,说道:“徒孙高承天从今日起,跟随师父修习‘浩然正气功’,日后定当恪守祖规,谨遵师命,决不为非作歹,危害良善,否则,天人共弃,万劫不复!”顾萧然暗暗点头,教高承天盘膝坐在冰岩上,说道:“开始修练‘浩然正气功’之时,务要做到灵台空明,心境清净,如有燥热烦闷之感,千万不可强行修练。你且凝神打坐,待体内不觉冰凉烦热之时,为师再指引你练功。”
高承天甫一坐上冰岩,顿觉一线冷气倏地钻入体内,他心下一惊,正欲运气抵御,谁知一念之间,冷气竟然消逝得无影无踪,但感臀下一片清凉,再也不觉有冷气侵入。高承天暗暗称奇,却也不去管它,瞑目凝神,打起坐来,没用多久,便已进入身心俱抛、物我两忘之境。
顾萧然与高承天相对闭目而坐,以他的功夫,寒气自已毫无所害了。约半支香功夫,顾萧然睁开眼来,见高承天神色如常,气息匀细,当下说道:“天儿,你脑中可想着什么?”高承天宛如老僧入定,听得师父询问,方如梦中醒转,道:“师父,也不知怎地,弟子刚才便似睡着了一般,什么也没有去想。”顾萧然微笑着点点头,说道:“不错,不错!当年为师与你二位师叔要祖师爷的琴音之助,方能摒息静虑,想不到你如此轻易地便做到了。”
当下顾萧然开始传授“浩然正气功”修习诀要,第一步便是教导高承天逆运筋脉,如何“虚其心,实其腹”,“弱其志,强其骨”。要知“浩然正气功”乃以道家气功为根本,最初的练功法门,实不脱道家气功藩蓠,而当年天闲子为化除强练各派内功而种下的种种戾气,多所尝试,最后终于老子清静无为的教旨中开创出一派武学的新天地。
高承天一听师父指叙诀要,不禁一怔,问道:“师父,这不是要我散气去功么?”顾萧然微笑道:“怎么,你害怕为师将你的内功化去么?我来问你,一座严严实实而无户牖的房子能住人么?”高承天似解非解地摇了摇头。顾萧然又道:“给你一只没有掏空的碗,你能够装什么?”高承天此时若有所悟,点了点头。顾萧然接着说道:“你丹田中充盈内气,如何能够容纳百川,旁礴万物?只有如谷之虚,如竹之空,方能‘道冲而用之或不盈’,如是而已。”高承天听得又惊又喜,脑中便如开了一扇天门,见到了自己从未想到过的武学境界。当下依着顾萧然指点,如何逆运筋脉,一点一点地将内息散之于四肢百骸之中。这一关最是艰难凶险不过,而且繁奥微妙,心头不可稍有燥热烦闷,否则内气郁结,攻心破顶,霎时便有性命之忧。是以修习之初,最宜在僻静清凉之处。

高承天此时任督二脉已通,体内经脉无不畅通无阻。他头上虽有灼灼日光,但遍体清凉,偶觉体内热气盘纡,便即有凉气奄来,如风消散。顾萧然取下琴具,和着山巅飘风,清清泠泠地弹将起来。琴音清澈如水,于绸缪宛转之际,与高承天行功若乎合节,也减少了高承天不少凶险。高承天内功已有根底,兼之任督二脉已通,比之当年顾萧然等三人初学之时,已不知强了多少,这一番“散功”不疾不徐,花的功夫着实不少,直到顾萧然十套大曲堪堪弹完,方才散尽。郁离子当年创下的“浩然正气功”最为凶险之处,高承天居然履险如夷,行若无事。这固然是他身处绝佳练功之所,实也得益于他随遇而安、淡泊寡欲的心性。
高承天站起身来,但感举手投足,劲力充沛,然而丹田之中却空空如也,似乎无所凭藉,这番情形那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。顾萧然一笑而起,说道:“天儿,虚而不屈,动而愈出;绵绵若存,用之不勤。这便是‘浩然正气功’的妙处了。你眼下第一关已过,此后再无艰难之处。一、二年之内,尚难见其功用,三、五年后,当有小成。”高承天问道:“师父,修练‘浩然正气功’三、五年才有小成,岂非进境太慢?”顾萧然凛然说道:“唯其慢,方为稳,方能厚,方能固。倘是急于求成,根基扎得不牢,不免反为所害,你不可不知。”看了高承天一眼,又道:“嘿嘿,若能小有成就,亦足以令天下英雄伏首。你休要小瞧了。”高承天脸上一红,心中却是喜不自甚。
顾萧然向高承天招招手,笑道:“天儿,咱们来推几手。”高承天应道:“是。”向师父行了一礼,右拳一引,左掌穿出,跟师父在滑不留足的冰封山巅上交起手来。
这一番试招,在高承天实是平生从所未有之奇。脚下难以凭藉固是一奇,然而每一招使出,似乎毫不着力,不知使向何处,更是一奇。好在顾萧然所使招数并不如何巧妙,只是意在导引高承天舒卷内息,畅通筋脉。
高承天初时数招尚存怯疑之心,不敢将招式使足,待见师父招术平常,毫无凌厉之处,怯疑稍去,展开身手,见招拆招,渐渐使得圆转如意。但感一招一式挥去之际,心中虽然并不如何提气使力,却自然而然地挟带有丝丝风声。
师徒二人拆了一百三十多招,顾萧然见高承天挥洒无滞,身手灵捷,神情健旺,暗感喜慰。当下右掌将高承天左掌向外轻轻一带,左掌从右腋下倏地穿出,向高承天当胸拍去,口中喝道:“天儿,小心了!”高承天一怔,这一掌来得好快,闪避已然不及,当下不及思忖,也是一掌挥去。“彭”的一声,两掌相交,高承天但感一股大力传来,手臂一振,身子顿时飘飘飞起。他体内真气流转,乘借山风回旋之势,轻轻落在地上,当真是“纤尘不起,飞絮莫随”,正是“天罗步法”中的高妙境界。
高承天初试“浩然正气功”,实是妙用无穷,便如身入宝山,一路之上寻幽觅胜,更不知有多少喜出望外之处。
此后两年之中,高承天勤修“浩然正气功”。最初半年都由顾萧然陪同逾峰陟巅,半年之后,高承天“浩然正气功”已有小成,“天罗步法”已能运用自如,荆藤危崖在高承天眼中便如坦荡大道,毫无阻碍,往往便是高承天只身前往。顾萧然在这段时日里,亦已将天闲子创下的“千山落木掌”、“抱朴拳”等几套拳脚功夫传授给了高承天。于是,苍峰之巅,冰崖之上,风雪之际,便常有一个少年凌虚舞拳、迎风试掌的矫矫身姿。
这一年,蒙古大汗贵由在西域巡养,不及指立储君,遽尔驾崩。诸王为争夺汗位,结党攻伐,互不相让。蒙古又适逢大旱,河水枯涸,野草自焚,民生凋弊,无力南顾,大宋、大理诸国暂得平安,天下莫不举手额庆。段实与四川制置使余玠订盟而还,高承天、段逸梅亦一如往昔跟随顾萧然练武学琴。段逸梅琴技渐臻大成,凛凛然有大家风范。顾萧然见段逸梅琴技进境甚速,去高府授琴之日便渐渐的少了,而高承天随师习武之日渐多,常自数日不下苍山。
转瞬便是重阳节,正当天闲子祭日。高承天在苍山上陪伴师父,置酒遥祭祖师爷。祭拜完毕,顾萧然捧出一柄长剑来,对高承天说道:“天儿,此剑名为‘逐北剑’,相传乃当年岳武穆之物。岳武穆屈死风波亭后,此剑为朝廷所得,收在内宫。隆兴年间,老将张浚北伐之际,皇帝老儿将此剑赐与张浚,以岳武穆相勉,北定中原,收复失地。后来,张浚又将此剑赠与祖师爷,祖师爷当年以之杀敌无数,当真是畅饮匈奴之血了。”
高承天年岁既增,于大宋近百年史事颇为知晓,想不到这把剑竟有如此来历。顾萧然拔出剑来,屈指一弹,“逐北剑”发出一阵金铁交鸣之声,宛如铁马金戈、奔腾争伐。
顾萧然又道:“天儿,拳脚手掌上的功夫,为师已倾囊相授。自今日起,我便以此剑传授你本门剑法。剑为利器,能冲锋陷阵、格斗厮杀,可以建功立业、保家卫国,是为进取之道;琴乃逸品,平淡冲和,颐神养气,可以僻居耽娱、分忧忘机,是乃隐逸之具。方今天下纷扰,强胡眈眈北隅,大理、大宋危难未解,正是男儿仗剑纵横、慷慨赴难之时。为师盼你精研剑术,驰骋疆场,成就一番功业。”高承天躬身叩谢。
剑为百兵之首,最为难学,有“学剑十年难成”之言。天闲子武学甚博,剑术亦杂。早年戎马之时,所使“罡风剑法”刚猛狠辣,凌厉无俦,然破绽殊多,易为高手所乘,未为高明剑法。归隐之初,胸臆怫郁,屈曲难诉,练就“苍梧剑法”,剑法繁奥深晦,招式古拙,深蕴逸怀高举、矫矫不群之意,然而使到深处,顾影自怜,黯然神伤,易令人堕入魔道,伤人之余,行复伤己。到后来,创出“浩然正气功”,武学境界高阔精深,复于琴中深悟冲灵进退之道,所使“豁然剑法”已臻无可无不可之境,挥洒无滞,不萦于物,方为大善。其中高妙幽微之处,便是亲传的三个弟子也未尽能领悟。
顾萧然循序渐进,先自刚猛的“罡风剑法”授起。高承天跟随高泰祥学剑已有多年,这套剑术与家传“云龙剑法”颇有相通之处,学起来并不如何费劲,不到五个月,便已能融会贯通。再学“苍梧剑法”,高承天一时难以领会祖师爷那种伤心高蹈的情怀,加之剑法繁拙古奥,练起来往往事倍功半,因而历时最久,直到第十六个月,方使渐入佳境。待练“豁然剑法”,高承天胸次既高,悟性又强,此时于琴技音律亦颇为精熟,练起来竟然进境神速。潜心研修九个月,便卓有所成,举目扬锋之际,俨然大家风范。便如李杜赋诗,虽是随意挥洒,却自成佳构。
天闲子晚年武学已至甚高之境,海内无有其匹,每有创见,皆将武学推进一层,实是天闲子生平最为精深的功夫。顾萧然随侍师侧最久,多亲聆师父讲解武学精义,于天闲子武学所得最深。顾萧然亦逐一指点与高承天,高承天虽然未能尽有所悟,然亦已受用无穷。他生性不喜拘束,往往性之所至,不依轨范,自出机杼。顾萧然也不去细较,反而时加推演,转成高妙。师徒二人甚是相得。
春去秋来,花开叶落。虽然苍山之巅冰封雪舞,不计冬夏,时日如恒,但山中茶花却已伴随着高承天上下来去,五度开花结果。大理的苍山洱海之间,已多了一个少年武学高手。
天下之势,转复危蹙。蒙古内争寝息,渐由乱入治,拖雷一系以蒙哥、忽必烈兄弟为主,势力日益盛强,拥护者甚众,汗位之争,大势已成。大宋偏安江南,朝廷昏庸,奸相当权,仍是莫知振作。贾似道以裙带之亲掌握兵权,操纵朝政,炙手可热,威权日甚。
林中洛两年前已离开师门,投身军中,在谭远冲手下当了一名军官。他自得萧孤城指点武功,获取到萧孤城遗下的武功秘笈,数年来勤修苦练,武功亦已大进,屡立军功,被谭远冲倚为股肱,以二十多的年纪,便担任了大理西门的副守备。萧孤城亦常托人送信与他,教他深藏武功,不可稍露锋芒,只以高家所传武功建功立业。
这日清晨,高承天上山拜谒师父。以他此时武功,安步当车,修习轻功,早已弃马而行。行到抚膺亭时,却见一人白衣胜雪,峭身而立,负手背后,抬首凝望上山去路。高承天微感奇怪,这数年间,他上下来去,极少在此处见到他人,不觉多看了两眼。他脚步不停,正欲从那人身侧走过,那人忽地转过身来,沉声道:“且慢!”高承天一怔,想不到自己脚步轻盈,那人并未回头,却已知悉,便即止住脚步。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样子,文士打扮,眉角飞扬,神情冷漠,眼中似乎空若无物。
只听得那中年文士对高承天冷冷地道:“你便是大理相国公子高承天么?听说这几年跟一个老头子学武功,我倒要瞧瞧学到了几分。”言语之间无礼之极。高承天颇为惊诧,此人素未谋面,想不到一见面便来试功夫。近年来他武功进益一分,便多了一分谦抑涵养,深知天下藏龙卧虎,高手多有,当下躬身问道:“不知阁下怎生称呼?高承天有礼了!”却不料那人手一摆,道:“废话少说,看招!”双掌式成阴阳,一虚一实,轻飘飘挥向高承天面门。高承天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,原来那人使出的这一招竟是本门“千山落木掌”中的第五招“雾失楼台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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